九月午后的阳光穿过高一（三）班敞开的窗户，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投下斜斜的亮块。教室里闹哄哄的，刚结束的物理课留下的能量还未散尽，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、收拾书包，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年轻荷尔蒙混合的味道。

沈星玥习惯性地坐在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。这位置视野开阔，能观察到教室前后门和大部分同学，却又相对隐蔽。她把摊开的物理课本合上，动作一丝不苟，指尖拂过封面，没有留下一丝卷边。刚做完的课堂笔记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，每一个定义和公式都清晰地排列在分栏线上。

她微微侧头，看着窗外楼下篮球场跃动的身影，眼神没什么波澜，像一潭深水。阳光照在她轻便的防蓝光眼镜片上，反射出微弱的弧光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桌面下的硬壳笔记本边缘——那是她的《暗流手札》，一个只属于她的秘密堡垒。

“嘿！星玥！”

充满活力的声音像颗小石子投入水面。陈佳佳蹦跳着过来，一屁股坐在星玥前排的椅子上，把椅子转了个方向，面朝她。佳佳今天穿着件亮粉色的T恤，配着白色短裤，两条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甩动，整个人像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，散发着无忧无虑的气息。

“干嘛？”星玥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，声音很轻，带着点她特有的、仿佛隔着一层膜的疏离感。

“哎呀，还能干嘛，等你一起走啊。”佳佳笑嘻嘻地说，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，“今天下午自由活动，你想干嘛去？”

“图书馆。”星玥简洁地回答，低头开始整理笔袋，把几支中性笔按长短顺序排列好。她不太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，图书馆的安静和秩序感让她更自在。

“又去图书馆啊？”佳佳夸张地叹了口气，随即又凑近了些，压低声音，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，“哎，我跟你说个事儿呗？”

星玥的手顿了一下，抬起眼皮看向佳佳。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直接。

“嗯？”她没问什么事，只是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。

“就……今天上午我不是请假了嘛，”佳佳眨眨眼，“去那个‘启智未来’补习班试听了他们新开的高中英语提优班。”

星玥记得这事。佳佳妈妈觉得女儿英语偏弱，特意托关系找的据说很有口碑的名师班。

“感觉怎么样？”星玥问，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
“哎呀，感觉……有点怪怪的。”佳佳皱了皱小巧的鼻子，拿起星玥桌上一块新买的橡皮无意识地捏着，“那个上课的老师，姓王，看上去挺斯文的，戴着金丝眼镜，说话也慢条斯理的。”

“然后呢？”

“他讲课吧……还行，口音挺标准的。”佳佳晃了晃脑袋，“但是，课间休息的时候，他专门走过来问我听懂没有。”

星玥没说话，只是看着她。这种“关心”在补习班不算特别异常。

“然后他就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……”佳佳的声音低了下去，显得有些犹豫，“离得……有点近。我感觉他身上的香水味儿都冲到我鼻子了。”

星玥敏锐地捕捉到佳佳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适，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。

“他问我是哪个学校的，家住在哪儿，爸妈是做什么的……”佳佳继续说，手指捏橡皮的力度加重了一点，“问得挺详细的。我说我是明德高中的，住南城那边，他就‘哦’了一声，然后……”她顿住了，似乎有点难以启齿。

“然后怎么了？”星玥的声音低沉了一分，像微风掠过平静的水面，激起细微的涟漪“他……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。”佳佳快速地说完，像是抛掉了一个烫手山芋，然后立刻补充道，“就是……拍的时间有点久，感觉……有点用力，不像那种随便鼓励两下就松手的那种。而且他一边拍还一边说什么‘小陈同学基础不算好，但看着很聪明，要好好努力，以后有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聊聊’……”

星玥放在桌下的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《暗流手札》的硬壳封面。在她的大脑里，佳佳描述的画面被瞬间拆解：近距离的香水压迫、私人信息的过度询问、过长时间且力道的肢体接触、带有暗示性的“随时找我聊聊”……每个细节都像一片拼图，组合成一个让她瞬间警惕的信号图。

“你当时什么感觉？”星玥的声音依旧很轻，但带着一种迫切的认真。

“啊？”佳佳愣了一下，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，“就……感觉有点别扭呗。好像被当小孩子一样拍来拍去的，不太舒服。但是……”她语气一转，那种天生的乐天派气质又占了上风，带着点自我安慰的口吻说，“我后来想想，也许人家老师就是比较热情？听说他是名校毕业，教出过好多厉害的学生呢。可能对优等生都这样？”她用带着求证的目光看向星玥，似乎想得到她的认同。

星玥的心猛地沉了一下。又是这样。“不舒服”的感觉被轻易地用“老师热情”、“成绩好”、“人家是专家”这样的理由消解掉了。这和她初三经历后查阅到的无数案例何其相似——受害者往往因为对方的身份、地位或者一句“为你好”，就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强行压下去。

“你不觉得不舒服吗？”星玥追问，目光锐利地锁住佳佳的眼睛，“离你很近地坐着，打探你家里情况，长时间拍你的肩膀？”

“呃……”佳佳被好友异乎寻常的严肃弄得有点懵，下意识地又捏紧了橡皮，“是有点…但王老师一直笑眯眯的，说话也挺温和的，还说我‘看着聪明’……”她声音越来越小，底气有些不足，“可能……可能是我太敏感了？我妈说机会难得，让我别那么多事。”

星玥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。又是“别那么多事”！这种话简直是给潜在的侵害铺路。她看着佳佳脸上那种混合着困惑和试图说服自己的表情，知道单纯的警告可能效果甚微。佳佳太单纯，她对“权威”和“善意”几乎不设防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像往常遇到让她焦虑的情况一样，她需要把信息结构化、数据化，这样才能找到应对的方法。她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开始在桌面上画着看不见的线条，像在勾勒事件的脉络。

“佳佳，”星玥再次开口，语气缓和了一些，但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，“身体是你自己的。任何人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动作或言语，不管他是老师、长辈还是什么人，你都有权利拒绝，不需要解释理由。”

“啊？直接拒绝？”佳佳有些茫然，“那多尴尬啊？人家也没怎么样……而且要是误会了怎么办？”

“你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。”星玥的指尖用力点了点桌面，“记住了吗？下次如果他再这样靠近，或者做让你不舒服的事，试试看这样……”她开始传授林薇曾经在她们初中时提及过的一个基础应对技巧，“可以先不着痕迹地拉开一点距离，比如假装要拿水杯或者捡东西。如果他继续靠近，或者再拍你，你可以很明确地说——注意，要清晰地让他听到：‘老师，我不太习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，请您退后一点。’或者说：‘请不要这样拍我的肩膀，不舒服。’”

她一边说，一边观察着佳佳的反应，确保她在听。

“就这样说？直接说出来？”佳佳眼睛瞪得更圆了，充满了犹豫和一丝惧怕，“那……那老师会不会生气啊？觉得我不识抬举？我妈还指望他能帮我提高成绩呢……”

“如果他因为你的正当拒绝而生气，”星玥的声音变得异常清冷，“那就证明他之前的‘关心’有问题。”

这话像一根细针，刺破了佳佳试图构建的美好泡泡。她张了张嘴，想反驳，又觉得星玥的话似乎有点道理。可是……那可是补习名师啊！花了好多钱才报上的名！

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，只剩下她们两个。太阳的光线偏移，落在星玥的半边脸上，另一半隐在背光的阴影里，显得她的侧脸线条有些紧绷。

佳佳看着她这副样子，有点心疼也有点烦躁。星玥什么都好，就是有时候太警惕了，仿佛全世界都想害她似的。

“好啦好啦，我知道了！”佳佳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，从椅子上站起来，“你说的话我记住了，行吧？下次他再拍我，我就……我就躲开点儿！走吧走吧，我陪你去图书馆！别整天想这些吓人的事情了。”她试图用自己一贯的乐观驱散好友带来的凝重气氛，拉起星玥的胳膊。

星玥被她拉着站起来，顺从地把笔记本和笔袋收进书包，但那份忧虑却像秤砣一样沉沉压在她心底。她了解佳佳，她嘴上说着记住了，未必真的能在压力下做到。尤其是当对方披着“良师”的外衣，而佳佳还背负着父母成绩期许的时候。

两人并肩走出教室。佳佳叽叽喳喳地换了个话题，开始吐槽物理老师的新发型。星玥安静地听着，偶尔“嗯”一声表示回应。

午后的走廊很安静，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。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，显得有些突兀。走到楼梯口拐角处，一块刚拖过的地面微微反着光，瓷砖缝隙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水迹。

星玥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，视线扫过那块潮湿的地面，然后习惯性地环顾四周。前面是通往图书馆的主楼梯，侧面是通往行政办公区的走廊。她的目光忽然在侧前方几米远、行政办公室半开的门口定住了。

一个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内。那是个穿着挺括的深色短袖衬衫的男人背影，身形偏瘦。让星玥瞳孔骤然缩紧的是，男人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色的表，在办公室门缝透出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极其刺眼的亮光。

这个背影……这种风格的穿着和那块金表的反光……为什么感觉……在哪里见过？不是学校里常见的老师形象。补习班的？推销员？还是……某种她不愿深想的可能？

一阵毫无来由的寒意，像一条冰冷的蛇，倏地顺着她的脊椎骨窜了上来，瞬间让她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
“星玥？你发什么呆呢？走啊！”佳佳已经下了几级台阶，回头奇怪地催她。

星玥猛地回过神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几下。她强压下那股瞬间涌上的战栗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，快步跟上了佳佳。

两人走下楼梯，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。只是，星玥的眼神不再平静，里面涌动着一丝难掩的警觉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疑问。

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肩上的书包带，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本硬壳笔记本的轮廓。刚刚那个一闪而过的、带着金色腕表的背影……真的只是巧合吗？它会和佳佳补习班里那个“热情”的王老师有关吗？

图书馆明亮的玻璃门就在眼前，但她感觉刚才在走廊里捕捉到的那一丝异样，仿佛一片无形的阴影，已经无声无息地贴在了身后。